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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手邊的厚皮精裝書一本本翻開插入書店的宣傳頁,每十本疊成一疊,每六疊放進紙箱內後裝箱。只看見眼前堆積如山的厚重書本被自己蠶食般地消化後,產生工作就要就快要結束了的念頭之際,又一批厚重的書本堆疊在眼前,如此周而復始彷彿永遠沒有止境,像是一遍遍燃起希望的火光又被無情地吹熄。心理上不斷自我克制不要產生多於的希望,就算是明知道不會像是自己所想那麼及早結束,還是會想要快點離開無趣的工作崗位。不知道是經過多少次的調適,變得老成熟練才發覺什麼也不去想,一貫機械式的動作,心情波動變得麻木宛如才是正確的生存之道。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想法,或許不需要想得這麼多也會自然而然變得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吧。反正對現在的我來說也好,如果不斷刻意使自己別去思考或是想東想西,會有種更想要去突破自己設下限制的慾望,不是因為對自己的不信任或是悖德反骨,要更清楚地解釋的話是一種趨向自我毀滅和否定自我的衝動。

  因此選擇讓自己浸淫忙碌的生活未嘗不是件好事,讓自己無暇無力去想其它事情,即使可能心力交瘁也不至於不停地在腦海中否定過去,否定自己,否定未來。為生活而生活簡直與基於慾望而缺乏心靈層次的野獸動物無異,但這是唯一讓自己不興波瀾的辦法,雖然這只能遏止一部分的思考卻也就足夠了。

  「呐吶,明日叶妳聽說了嗎?村上先生在家中自殺,昨晚被隔壁的早川太太發現,早川太太本來是要將先生從東京帶回來的土產送去,卻發現村上先生倒在他家的廚房。聽說是吞藥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了!自從村上的妻子離開後就鬱鬱寡歡的,不過也不需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吧!」

  我持續手邊的工作,聽旁邊的幸子說先前離職的村上的死訊時心中並沒有太多的起伏,沒有哀傷、也沒有震驚。我想不是因為失去同理心或是不想理會周遭事物,相反的是因為能夠理解村上的心情,認為這種結局是理所當然的事。

  「想必那是相當幸福的吧。」我如是說道。

  「咍?」

  幸子發出了聲可笑的聲音,用茫然而錯愕的表情看著我。

  「明日叶是不是昨天沒有睡飽?妳是不是沒聽清楚,我說的是我們先前的夥伴村上先生自殺身亡了。」

  「昨晚沒睡好是不可置否,不過幸子所說的我聽得非常清楚。」

  「不過妳說……還是說是我聽錯了?」

  「我想幸子妳應該沒有聽錯。」

  我想自我了斷或許是世上最幸福的死法之一吧!想要離開世界的時候離開,沒有什麼事比順從自己心願來得美好。相較之下在自己還沒意識到即將要離去、或是根本不想死去的情況下,即使死得再安詳想必帶有不少的憾恨。自己可以決定自己死去的樣貌,沒有天災,沒有意外,沒有病痛,沒有人禍。至少無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都必須坦然接受死亡才有辦法自我了斷,不是嗎?

  不過我想一般人並不會這麼想。沒有陷入對世界絕望的境地,是無法對一心求死的概念感同身受。因此我不打算再對幸子多說些什麼,繼續重複著機械式的動作,好比週而復始日復一日,看不見終點的人生。

 

 

 

  五月十五日,也就是在找到他的名字六天後,我寄出了第一封信。

  這封信的重量僅僅只有幾克,輕飄飄地,像什麼也沒有似的。我沒有特地挑選漂亮的信紙,潔白而且普通得隨處可見,像是在書店的角落一瞥便可見到堆疊成堆的那種紙。然而我卻是小心翼翼的書寫著每一個字,想盡可能寫得優美,不願讓一個錯字玷污了簡潔流利的信紙。我在昏暗的桌燈前伏案,細心將修改多次的草稿謄上,每一個字都攜帶著不安而緊張的心情,我相信這種感覺會化作精靈附著在墨水留下的痕跡上,在看信的人閱讀的時候隨著閱讀的節奏跳出,映入眼簾。

  將寫好的信裝入一般的西式信封然後封口。上面註記他的名字、他的住址、我的名字和我的住址。和郵筒裡遊差先生每日要送的千百封信件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任何人看起來就只是封普通的信。

  那天天氣非常宜人而舒適,讓人不由得沉浸在令人想伸展或是到處遊走的愉悅氛圍,想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即是「啊!春天到了!」。我懷著雀躍無比的心情小心翼翼的將信從口袋拿出,接著卻不如預期順利,因為猶豫了。

  不到最後關頭無法知道自己最純粹沒有經過修飾的緊張程度,雖然眼前的並不是他,但是一想到這封信將會順著郵筒與之連結,眼前的紅色郵筒就不再是郵筒,而是他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我眼前。

  「我……」

  信猶如黏在指尖,明明只要放開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遲遲無法真的將手鬆開。腦海中徘徊的是這封信寄出後將會變得不一樣的未來,現在正是佇立在選擇的分歧點,我要做的只有「放」與「不放」而已,其它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不知道我究竟已經在這站了多久,我彷彿從時空中孤立了出來,聽不到也感受不到外界的紛紛擾擾,只明確感受心中的澎湃以及從毛細孔溢出的汗水所帶來的涼意。

  不是早已下定決心的事嗎?難不成又是自欺欺人。或許就要如矢凪先生所說,乾脆放棄對自己來說比較好一點,面對游絲般的夢是否該先放棄希望,才不會有伸出手發現是一場空時的失落感。我是畏怯未來的失落,還是畏怯太過美好的希望呢?

  我深吸的一口氣,視線望著信封上頭的名字,那些字象徵著不安、期待、以及愛戀,是能讓人愉快又感到沉重。是不是造物者將世界調和得太過均衡,事物的一體兩面幾乎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地同時存在,如同光與影的希望與絕望。

  時間是不是停止了呢?我想給我再多的時間愚鈍的腦袋依然想不出解答,只能沐浴在春風中以奇怪的姿勢站著。只是站著,卻足以讓我雙頰發熱,耳根發燙。真希望這個時候有什麼人能夠從背後拍我一把,然後我就會因為驚嚇而鬆開顫抖不已的手,這樣的話就能順利地將信送出去了吧!

  「妳只是想要有個可以在心裡怪罪的人吧?即使妳口頭上感激之情洋溢,事實上那個人只會作為之後自我安慰,避免譴責自己的藉口罷了。如果還沒有做好覺悟的話那還是算了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牙關被我緊咬得發出咯咯聲響。K直狠狠道出最脆弱的事實是自己再清楚不過的了,只是不想這麼簡單就承認,承認等同於對於自我想法否定,顯示我依舊沒有有所決心,還是一如既往地欺瞞自己。因此我不想承認,也不否認。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有神存在的話,倘若有了答案,任誰也不會迷惘吧。

  我又嘆了口氣低下頭來。在郵筒的腳邊我看見了一株熠熠生輝的四葉草,一 直以來四葉草是幸運的象徵。雖然棲身在陰暗的郵筒旁,看上去卻是如此耀眼,就和人群中的他一樣。

  我緊閉雙眼,放鬆了指尖,迷惑的心似乎又能重新拾回最初的悸動。

        寄出去了。

 心中的矛盾與不安定鬆懈了下來,多了一份盼望與期待,期待那片天空是否像今日一樣璀璨。即使與之相反的是現在不願多想的情結,既然已經跨出去這一步,無法前進的話,那也已經沒辦法回頭了。現在即便知道了終點的結局,也只有繼續前進而已。

  我再看了下那株幸運草。輕輕地將它從鬆軟的泥土中摘起。

  「啊啊。」

  不禁嘆了口氣,原來是多覆蓋了片葉子的三葉草,這就是幸運的真面目嗎?

  忽然有帶滿疑問的衝擊侵襲心頭。也許這一切就像是令人誤解的幸運草,我只是看到了自己所想要的幸運,到頭來只是將我引導到一個更難以捉摸的未來呢?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衝動了。然而這的確該是個楔子,我是否該感謝這株帶給我勇氣的三葉草呢?如果不走這一步的話,我想我永遠沒有勇氣主動上前,連一聲「你好」都不可能說的。

 

 

 

  夜裡的景色格外美麗,一種幾乎是悽愴的美,汙濁的夜色使不堪的記憶顯得綺麗。相較之下點滅閃爍的星空只會讓人更加失落。

  今天看不見任何一點星辰,就這樣被天空壟罩著,彷彿映照著和天空一般漆黑、和天空一般混濁的心情,沉甸甸的腳步反而能輕盈些。真正耀眼的夜空並不怎麼和我相襯吧!那樣的景色反倒會讓人憶起曾經的期待以及遙遠的夢,宛如過眼雲煙,心中的亮點不曾再發光。而沒有希望的夜空反而帶來一絲的安緒喘息的機會。

  夜晚的風聲,有股淡淡的哀愁。過去走過的街道看起來特別陌生,腳掌迎來的觸感有那麼一點不切實際,不真實。整條路猶如被乙醚麻醉般地昏暗,漂浮在夜色裡的街燈與引領亡者的紙船倒有幾分相似。

  這是條我所熟悉、你也熟悉的路。

  這條路對我來說是特別的,因為我知道這是條你知道的路,也是你經常走的路。經過一次多一次期待,期望在次與你走在同一條路上,我走在此端,你從彼端走過,儘管也許你從來沒有注意到,對我來說這卻足以高興上一整天了。只是這樣小小的願望而已,這條路上卻積聚了無數的期望和無數的失望,如陰陽矛盾般令人五味雜陳的路。

  你所經過的地方似乎都有影子的漬痕,烙印在斑駁的石牆上,沉陷在柔和的街燈中,在夏天的風中暈開,漸漸褪色。

        心愈是堅強,愈是容易像玻璃一般粉碎。雖早已準備接受如笞刑鞭辟入裡的痛楚,甚至預知般地在前一夜投河赴死,卻在星光欲墜之際看見絕望的月,藍色的月、藍色的身影,如同藍色的薔薇令人神往而似遙遠的泡影。我將你所預期的字句寫成遺書,懸掛在新月下的柳條上。醉倒在這漫溢藍色花瓣的夢裡,然後溺死,因為幸福的劇痛烙下一滴血紅的熱淚。湖水如鏡,卻不見冰霜下的波瀾。我們生於絕望,然後死於希望。

 

  我的季節,在這一夜寒冷了起來。這我才意識到,已經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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